本文来自 http://huangsewenxue.com/ “怎么回事?什么妖龙?”小马氏训斥着,却忍不住跟着秋香出了屋,顺着秋香手指方向看去,立时目瞪口呆。 却见半空中漂浮着一黑色鲤鱼,鲤鱼下叼着巨大篮筐,正慢慢移动,掠过天京城头,秋香吓得腿都软了,扑通跪下,拼命磕头。 “呀。”小马氏身后一声惊呼,却是马氏也跟了出来,此时一脸苍白的看着天空。 “姐姐,您快回屋,别动了胎气,让我去看看。”小马氏急忙搀马氏回内室,安慰道:“姐姐放心,朗朗乾坤,哪来的妖物?” 等小马氏和秋香走上街头的时候,却见长街上人山人海,有伏地拼命磕头的,有举着火枪放枪的,更有泼了自己一身黑狗血,在那跳呀跳的请二郎真君上身斩妖除魔的…… 整个南京城,都乱成了一团,红头巾们,好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跑,从高空鸟瞰,各个街巷,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就算最彪悍的战士,也不禁仰首望天,被眼前所见的一幕惊呆了。 天王宫也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鸡飞狗跳,天王设灵坛不果,又急召东王、干王入宫议事。 就在满城男女老少焚香祷告之时,突然那黑鲤鱼叼着的篮筐猛地坠下,无数白花花的纸片飞舞而下,随着风势,飘洒进这座古城的各个大街小巷。 小马氏抓住了飞到眼前的一张纸片,看了一眼,随即就又俯身拣了几张纸片,对秋香使了个眼色,匆匆离开。 花厅里,等看到小马氏拣来的纸片,马氏也是目瞪口呆,两人都是书香门第,识得上面的字,而这些字,极为简单,就算粗通文墨,也完全能看得懂。 纸片上说,城中万民切勿惊惶,摄政王领平远官军秋毫不犯,只惩首恶,金陵城中太平军将士,旅帅之下,放下武器者皆免死罪,各队旅帅,弃暗投明者各有封赏,诸王归顺者,以戴罪立功大赦,纸片上又列了数名不得大赦之王,天王、东王、干王,皆在其中。 纸上又说,太平军眷属,无恶迹者皆为摄政王子民,受摄政王庇护,本是良民被强迫随军者,官家还有体恤银发放,就算迫为王娘者,亦为良民。 最后更有摄政王亲笔,言道不能早日拯万民于水火,他之过,良善惨遭屠戮,女子受迫淫威,他之过,每每思及,彻骨悲痛,且愤且愧,涕零如雨。祈告上天,三日之后,东南妇孺,再不遭这无穷苦难。 马氏读了一遍又一遍,一时痴了。 “姐姐,这好像是真的,听南昌来的人说,官兵真的不乱杀人呢。”小马氏幽幽的说着,实则她心里也没底,或许,她更希望这是真的吧,是在强迫自己相信这是真的,如此,才有希望不是? 马氏突然急急的道:“妹妹,你这几天别回去了,就留在这儿,我,我认识官军的女将军,定然不叫他们难为你。“ 小马氏一呆:“留在这儿?” 马氏道:“摄政王不是说了吗?三日后攻城,现在城里又这么乱,你不回天王宫,谁还顾得上?” 小马氏道:“摄政王是在疑兵吧?哪有告诉人攻城时辰的?” 马氏道:“不管怎样?就这么几天,你听我的,准没错。” 小马氏怔了半晌,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周立春回府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深夜,脸色颇不好看,而等他看到红烛下爱妻正捧着纸笺来读,凑过去一看,立时满脸苦笑。 从昨天傍晚起,一天一夜,各路旅帅都率领士卒满城收缴这纸片,可又哪里来得及,现在城中流言四起,摄政王乃是真龙降世,有黑鲤鱼前锋助阵,三日破天京易如反掌,各个说得煞有其事神乎其神。 而平远军在南昌、在杭州等地如何秋毫不犯,如何善待百姓更是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大街小巷。 虽然抓了许多传流言之人,更砍了几名据称来自南昌来自杭州的现身说法者,但显然,军心民心浮动,已非人力所能回天。 回到家,不想爱妻都在看这类传单,又叫人怎心中不生苍凉? 周立春叹着气,什么也没说,慢慢坐到了床上。 “周大哥,你怎么了?”马氏轻轻坐到了他身旁。 周立春摇摇头,没吱声。 马氏道:“啊,跟您说个事儿,我妹妹来了,这两日住在咱家。” “你妹妹?”周立春讶然的看着她,从来没听说爱妻有什么妹妹。 马氏道:“是呀,我们有两年多没见了,她是天王宫副看娘娘。” 周立春一呆,急声道:“这怎么可以?快快送她回宫。” 马氏却是嫣然一笑,说:“周大哥,她昨天就住在了咱家,现在送回宫,可也晚了。” 周立春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马氏又笑道:“我现在叫她来见见您?” 周立春急忙摇头,说:“还是,还是……唉”深深叹口气,看着娇妻,无奈的道:“莫非你也是劝我归降不成?” “妾身不敢。”马氏垂了下头,听丈夫用了个“又”字,就知道军中人心惶惶,不知道是什么人早就下了说辞呢。 耷拉着脑袋,马氏道:“只是,妾身看官兵传单,实是王者之师……”说到这儿,就不再说。 周立春默然,怔怔的出神。 …… “轰轰轰”万炮轰鸣,南京古城的城墙在这好似无穷无尽的炮火洗礼下颤抖着,东门外,无数穿着灰军装的平远军士兵趴在壕沟里,泥泞满身,等待着总攻的号角声响。 平远军安民告示说三日后攻城,真的就在第三天对金陵东城门发起了攻击。 狂风暴雨,道道闪电撕裂天际,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天地之威,骇人耳目。 叶昭在小红山旁临时搭建的指挥所中,用千里镜眺望南京方向。 所谓的黑鲤鱼前锋,不消说自然是飞艇,从上世纪末诞生以来,飞艇出现在战场上并不是第一次,而叶昭麾下的学者技工,热衷于研制飞艇的不在少数,更请求摄政王调拨资金大力研发飞艇。 不过叶昭对于飞艇,实在没什么偏爱,就算在几十年后飞艇的黄金时期,实际上其安全性也低得吓人,载客长途飞艇,能安全飞行二十次三十次就算不错了,几乎所有的飞艇就没有安全退休的,皆是因为失事而坠毁,虽说飞艇满足了人类升空的幻想,为了飞上天不惜拿生命作赌注的勇士也大有人在,但很快就会被飞机取代的代替品,现今花大力气研究殊为不智。因为飞艇造价高昂,坠毁却很容易,尤其是现今氢气阶段,尚不能大量制取氦气,飞艇坠毁的危险系数就更高,现阶段下它能带来的军事利益远远不能补偿它坠毁带来的损失。 当然,造一些轻便的,功能并不复杂的热气球偶尔用来做侦察或者其它军事用途,倒是一个好的选择, 这艘撒传单的飞艇功能极为简单,南朝就能生产,一次性用途,靠风向和简单的脚踏动力行进,气艇上之勇士乃是待罪死囚,人是个孝子,为了父母拿一笔抚恤金自愿赴死,他割断绳索洒下传单之后,飞艇随风而去,飘到哪里,如何坠落,他是生是死,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轰”一声巨响,东城城门慢慢仆倒,随即悠长雄壮的号角声响起,立时杀声震天,密密麻麻的灰军装士兵从战壕中跃起,潮水般向南京城涌去,最前面的,数名战士一组,扛着木板浮桥,迎着枪林弹雨奋勇而行。 “杀!”一队赤膀刺青的凶悍汉子极为惹人注目,他们大概几百人众,跟着灰军装战士涌到城下,却并不循城门而入,选了一处本就有缝隙之墙段,飞快的甩上一道道绳索,咬着闪亮苗刀抓绳索缒城而上。 这是白老亨和他的苗刀队。在摄政王免其灭族之祸后,白老亨联络四乡族人,共七百悍卒投军,他们各个善用刀械,深山密林,如履平地,今日下天京,白老亨立了军令状,必斩将夺旗攻破金陵城墙。 “嘭嘭嘭”,城下一排排灰军装士兵就这样站直身子与城头红头巾对射,掩护苗刀队夺城。 一个个倒下,又一排排迎上,红头巾们终于被密集的弹雨压制下去,各个躲在墙垛后不敢探头,只用步枪伸出来乱射一气。也有拔出腰刀去剁那铁爪绳索的,更有许多弯着腰,飞快跑下城墙。 当数百名苗刀手涌上城头砍瓜切菜之时,也预示着太平门的失守,早无士气的红头巾立时溃败。 东门附近,杀声震天,数百上千名灰军装士兵潮水般涌进,又被占据险要各个角楼火力点射出的弹雨击倒一片,血雾漫天,呐喊声震耳欲聋。 暴雨倾洒,红头巾们的火力渐渐稀疏,那些纸壳子弹最怕受潮,又有用着几十年前泰西滑膛枪的,就更怕风雨天气。 很快,东城附近,就展开了白刃战的对决,东王杨秀清亲自督阵,其麾下亲兵精锐尽出,更有千名赤脚女兵,手持大刀长矛,猛虎般扑向涌进城中的灰军装。 与女兵拼刺刀,多多少少总有些心理障碍,毕竟叶昭没有变态到要手下士兵用活人来练刺刀,没有将手下的士兵变成禽兽,所以,冲在最前面的步枪队哗啦啦就倒下了一片,但很快,这些女兵就在寒气森森的刺刀下一个个栽倒在血泊中,女人,说到底体力不如男子,真格的上了白刃,僵持没一刻,立显劣势。 雨水血水汇聚成河,东门一带,变成了惨烈的修罗场。 第七十二章 子民 “轰轰”,金陵南面那巨大的城墙烟雾弥漫,猛地坍塌下去,却是被平远军工兵队偷偷挖掘的隧道炸药炸塌了一角。 立时,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中,密密麻麻的灰军装士兵涌上,刺刀如林,气势如虹,平远军第五镇对南城展开了异常凶猛的攻击。 红头人和灰军装汇聚成的海洋泾渭分明,到处是激烈的战斗,从高空看去,那无数红头人组成的蛊惑令人莫名生出恐惧感的赤红之海,渐渐被一波波灰色冲击波冲击的慢慢退缩,恐怖的赤潮向城内龟缩,灰色水银一点点渗入城区,渐渐的,红头攒动的城墙、角楼、民居屋顶一点点变成灰色,赤潮,向城内渐渐退去。 在太平军中任职的英国投机者啉达回国后的回忆录中,还对这场战斗记忆犹新。 “一场瓢泼大雨中,中国政府军和反抗军展开了火器时代最残酷的厮杀,我吓呆了,是的,吓呆了,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哦,上帝,可怕的中国人。” “我毫不怀疑,中国人的军队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军队,充满了野兽的力量,就算由老人和孩童组成的反抗军,也会毫不迟疑的将手里的武器捅进敌人的身体。” “中国政府军更加文明,更加训练有素,他们会大喊着缴械不杀,这是一种中国式的口号,代表着宽恕。当敌对一方解除武装,政府军也往往不再射杀他们,这和我以前见过的中国军队有着本质的不同。” 而下面的记录显然是述说他被俘虏之后的观感。 “我现在更加确定,中国政府军和我以前看到过的任何军队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们勇敢善战,神气,充满活力,有着一种强烈的自信和荣誉感,这种自豪感我只在大英帝国海军身上见到过。” “他们通常对战俘很和气,对外国人没有那种本能的敌视,但却喜欢夸夸其谈的说在几年前他们是怎么使得英法侵略者在中国南部遭到了挫败。” “我终于知道,他们发怒时比狮子还勇猛残酷,我亲眼见到一名强悍的战俘因为对摄政王破口大骂而被几名政府军士兵毫不犹豫的用刺刀捅进了胸膛。摄政王,是这支政府军的精神领袖和统帅,根据我的观察,摄政王对于这支军队的意义和存在感,远远大于南方的中国皇帝。这是一种盲目的崇拜情绪,而且弥漫在这支军队的军官和士兵中,或许,这也是这支军队前进的动力。” 叶昭自然不知道啉达回国后马上撰写的这篇文章,甚至,他根本就没见到啉达这个人,战俘太多了,参加太平军的西方战俘也很有一些,叶昭又怎会去见他们?一视同仁,是南朝对待战俘的一贯政策。 此时的叶昭,策马南京城中,到处枪炮声轰鸣,第二镇三个步兵营已经逼近天王宫,一条条战报飞快的报来。 长街两旁的店铺,平远军士兵挨户进入肃清敌寇,初始百姓吓得要死,但渐渐的,发现这些军人果然并不伤害他们,态度虽说不上客气,甚至遇到漂亮女子还调戏几句,但绝对不会动手打骂,更不抢掠财物,于是一些胆子大的百姓就偷偷探出了头,好奇的看热闹。 马蹄轻响,走在这六朝古都街头,叶昭心中莫名的涌出了朝圣的感觉,南京,见证了多少汉族政权的兴衰?很多时候,叶昭觉得,南京才算是真正的汉都,虽然南京少龙虎之气,难立大一统王朝,但那种莺歌燕舞、纸醉金迷,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汉人的文明,实际上,有懒散的小市民生活,才说明这是个文明社会,只是很多时候,汉人生不逢时,冷兵器时代,灿烂的文明永远抵抗不住蛮族的铁蹄。 一队马兵从远方匆匆而来,打断了叶昭的思绪。 见王爷麾盖仪仗,身遭数不清的侍卫,骑兵纷纷下马,最前面一位是名女军官,灰色军装,绑腿布鞋,脸庞黑黝黝的,倒也英气勃勃。 “标下第六镇女兵营管带周秀英参见王爷!”女军官单膝跪下请安。 大刀秀姑娘?叶昭一怔,倒真是久仰大名了,只是一直未曾得见,笑道:“起来吧,急匆匆的,这是去哪儿啊?” 周秀英恭恭敬敬道:“回王爷话,听人传信,找到了我后母,标下得爵爷恩令,这就过去看看。” “哦?可有你父亲的消息?”叶昭微有关切,周立春、刘丽川等给叶昭的观感,可比洪秀全之流强了太多。 周秀英脸上闪过一丝黯然,说:“谢王爷关心,标下还没寻到家父。” 叶昭微微点头,说:“不需担心,周将军定然平安无恙。” 周秀英一呆,忙道:“不敢,王爷折杀标下和家父了!王爷吉言,定能庇佑家父!” 正说话,旁边石狮子台阶上,木门敞开,几名平远军战士见到王爷仪仗就在外面,一个个立时昂首挺胸站得钉子般笔直,走过去给王爷请安他们自不够格,是以抖索精神,能被王爷看上几眼也是好的。 周秀英指了指小院,禀道:“王爷,外面雨大!这就是标下罪父之家,请王爷避雨。” 其实现在小雨稀稀拉拉,天色渐明,不似刚才大块大块的黑云翻滚,压的人好似气都透不上来。 叶昭摇了摇马鞭,说道:“不必了,你快去吧。” “喳!”周秀英倒退几步,转身进了小院。 叶昭打量着这条长街,古韵十足,石板路,不远处拱形如虹的人间鹊桥,绿柳如茵,正是楼榭清雅,堤岸垂柳,水中海棠,江南风月。 “报!报王爷!伪王杨秀清被擒!”一名小校策马飞奔而来,到了近前滚落下马。 叶昭精神就是一振,东王,却真的想不到能与这历史上评价争论最为激烈的人物见上一面,雄才大略,神棍?为他辩论的阵营可说泾渭分明。 “王爷!家母一定要来给您磕头!”周秀英从那小院出来,略有些为难。 叶昭却是心中一晒,这么快就确定了后母的身份,而且坦然的接受,后世可不敢想象。 见王爷轻轻点头,周秀英才放了心,这时候侧门里,小马氏已经搀着马氏走了出来,平远军刚刚进宅时,可真把姐妹俩吓了一跳,马氏奓着胆子说了周秀英的名头,很快那些士兵就退到了院中。就在小马氏和马氏小声嘀咕,又担心这些兵卒不会去禀告,又周大哥的女儿会不会认她这个后母之际,周秀英就到了。 而且这黑黝黝的姑娘异常爽快,一年多前在书信中已经知道父亲续弦,问得名字,问了其父几个私密特征,又见到父亲笔迹,马上确认了马氏的身份,问起父亲所在,马氏却是不知。而闻得摄政王就在宅门外,马氏更说什么都要来给王爷磕头。 叶昭见到出来个大肚婆,就对身侧一名女侍卫使了个眼色,自己翻身下马,那女侍卫走上两步,扶住了马氏,免得她拜下来。 “罪妇参见王爷!”大小马氏齐齐跪下,马氏被侍卫扶住,小马氏却跪下磕头。 周秀英在旁边小声禀了两人身份,叶昭微微点头,笑笑道:“你们啊,也称不上什么罪妇,以后好生过日子就是,而且啊,周将军我神交已久,在我军中多有故人,以后我还要多多借重呢。” 至此马氏终于放下了心事,南朝官军,果然如传闻一般,不杀百姓,不骚扰妇孺,摄政王,竟然这般和气,虽不敢向他看去,但声音入耳,令人如沐春风,听着心里就舒服极了。 小马氏不知道怎么眼圈就红了,跪下,用力在石板上磕了几个头,一字字道:“罪妇代蒙难亲族三十余口谢王爷,王爷还天道昭昭,消了他们恨意,从此九泉之下,亦得安宁!罪妇全族来世衔草结环,也必报王爷大恩!”额头渗出鲜血,兀自不觉。 叶昭心里轻轻叹口气,柔声道:“好了,还是那句话,以后好生过日子,总不会再遭受如此苦难。” “有王爷庇护,罪妇等永沐王恩!”小马氏又用力磕头,马氏也难受起来,抹着泪,非要跪下去。 而这时那些探头探脑的百姓也都慢慢走了出来,远远的跪下,也不说话,只是磕头。 “王爷圣明!”远远的一名文士一边磕头,一边大声的喊着。 “王爷圣明!” “王爷圣明!” 王爷圣明声立时此起彼伏,百姓们磕着头,大声的抒发自己此刻的情绪,有的,本就与长毛仇深似海,有的,感念王爷天军入城竟然秋毫无犯,正如王爷在雪片传单上所说,南京百姓,皆摄政王之子民,皆有摄政王庇佑。 摄政王庇佑?这些百姓此刻都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情绪中,这位传说中战无不胜的战神,从此就是庇佑他们之君王,庇佑他们远离战争远离灾祸。统领数十万甲兵,强悍到近乎天下无敌的传说,此刻真真切切站在他们身边,令他们第一次升起有人保护的感觉。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难以言表,只想用力的磕头来宣泄,来感恩。 第七十三章 谁家兴废谁成败 当东王被士兵推搡从长街那边行来的时候,满街跪伏的百姓立时鸦雀无声。 就在数天前,东王,毫无疑问是这座城市的主宰,是高高在上就算他们梦中都吓得噤声的神祗,而他们,则是最卑微的蝼蚁。 虎落平阳,余威犹存。 看到东王走过,跪着的男男女女大多吓得垂下了头。 东王锦袍破裂,沾满泥水,却昂首挺胸,慨然不惧,对于士兵的推搡更是满脸的冷笑。 突然,“啪”一声,一颗石子砸在了东王的脸上,东王愕然看去,一名衣衫褴褛的文人已经跳起来,大喊道:“长毛贼!你还我爹爹的命!”眼睛赤红,就向东王扑来,却被步枪兵挡住。 有人带了头,几名痛恨发匪的民众见到东王脸上乌青,一脸狼狈,头发披散,猛然间意识到,这再不是以前那高高在上的上帝同袍,而是跌落九重云霄,变成了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立时,石子烂白菜泥土就向东王身上扔去,几乎是带感染的,人们群情激愤,一边丢东王石头,一边大骂着,向东王身边涌去,有叫他还自己亲人性命的,有骂长毛贼不得好死的,几百上千人突然间就好像成了狰狞的野兽,要把东王撕得粉碎的野兽。 叶昭愕然下,随即心中轻轻叹息,唉,国人有时候就是这般,这些人,未见得本来多么恨长毛贼,但一被挑动,立时就失去了理智,就好似当年北京城内的袁崇焕,京城百姓,可不就真的生啖其肉? “嘭!”羽林卫骑队统领雷冲向天鸣枪,数百上千名侍卫、亲军、步枪手拉动枪栓,杀气扑面而来,疯狂的民众好似被泼了瓢冷水,吓得纷纷后退。 雷冲沉声喝道:“王爷口谕!国有国法,发逆贼首,自有国家法度惩处,私自加刑者,同罪论处!” 百姓们愕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茫然不知所措,怎么,宣泄对王爷的拥护对长毛的恨意还错了吗? 叶昭看着他们,轻轻一笑,心说这是第一课,以后你们还有的慢慢学的呢,自己的同胞,终究会慢慢跟自己一起,走进文明盛世的殿堂。 想想,倒真是一件快事。对于同胞鲁莽的行为,叶昭心中却满是亲切,就好像看着没长大的小孩儿,时代局限不是? 上了马,对四下拱拱手,四下百姓立时就急忙纷纷跪倒,叶昭朗声道:“父老乡亲们,伪王罪大恶极,论罪当诛,但由谁来诛?所谓各司其职,农者耕其田,匠者行其业,乱臣贼子,自有国家法度裁决,若各位觉得裁决不公,到时自可陈情达意,这是你们的权利,是我,是朝廷赋予你们的权利,现在大家可能听不懂,但慢慢你们就会明白。在广州,民众是有很多渠道向我、向朝廷陈情的。” 众百姓面面相觑,确实听不大懂,但人人都知道,好似,将来的生活会有很大的不同,而且,好像很令人振奋。 大小马氏隐隐有些明白,带头又拜了下去。 “王爷圣明!”,再次此起彼伏。 对于天国诸贼逆,叶昭已经授权成立了特别调查委员会,虽然西方战事法庭已经成为惯例,例如美国南北战争,又比如美国和英国在南北战争中的纠纷也是由国际法庭裁决,但对中国来说,就算这种形式主义的战事法庭,也显然太过超前。 可对于天京诸王的审判,又毫无疑问是将南朝一些立国精神普及给国民的最好途径,是传递一些信息的最佳渠道。 是以叶昭在一个月前,就令李蹇臣牵头成立了特别调查委员会,搜集诸王罪证,依法论处,虽然只是个形式,诸王怎么处置肯定是叶昭一言堂,而且根本不会进行什么审判,更不会旷日持久的调查,怕三五七天,这些匪逆就会一个个被定罪,但对于中国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在南国,更会使得民众接受一次印象极为深刻的“普法”教育。 东王被推到了叶昭面前,抬头,仰视这条几年前就被他以“恶龙”呼之的强仇大敌。 叶昭打量着面前这个狼狈的中年人,面相普通,身材中等,若是换身衣袍,和乡下老农无异,可就是这个人,搅动了天下风云,以天父之名,洪秀全都对之极为忌惮。 “你杀了我吧!”东王淡淡的说,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凌迟的准备。这条恶龙,终于还是进了天京,在他那锦绣面庞,好似祥瑞团团的和气之下,东王莫名升起几丝自惭形秽之感。 或许从内心最深处,他也没想过会得到这花花江山,面对着这南国真正的统治者,兵强马壮,坐拥数十万精锐甲兵的统帅,除了痛恨,更隐隐有丝自卑。 叶昭微微点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之罪孽,自有国法论处,这几日好生休息,若得闲,可以写几笔自诉状,不用这么看我,不是叫你写降书,你就算写了降书,也保不住性命。自诉状里你大可畅所欲言,道理越辩越明,千百年后,那些史官文士,对今时之历史,也好有个参考借鉴,而本朝也会留下详尽的史料,盼你说真话,莫成为后世的笑柄。” 东王一时呆住,这恶龙进了天京,毫无沾沾自喜狂妄之态,刚刚令人拦住那些愚民卫护自己已经令人惊奇,这番言论,更是前所未闻,千百年,历史?这些,好像自己从未曾想过,更不知何言以对。 这时就见那恶龙挥了挥手,士卒随即推搡他下去,东王心内却兀自翻江倒海,混乱不已。 …… 水西门灯笼巷,是天国圣库所在,更是平远军入城后第一攻击目标。 第三镇第二营负责主攻灯笼巷,第二营管带宋庆宋祝三乃是韩进春手下第一猛将,宋庆是山东蓬莱人,三十岁时发匪乱起,遂从军南下,驻扎江西绿营,后他所属武装被发匪击溃,逃亡之际加入了平远军,因作战勇敢战术独到很快就独当一面,讲武堂毕业之后更被任命为第三镇第二营管带,立下大小功勋无数,乃是韩进春的爱将。 巷子里,简直就是一面倒的屠杀,发匪早已军心涣散,窄巷红头人跪倒无数,乱哄哄奔逃的红头巾们无不被数百灰军装刺刀手刺死在当地,三百名灰军装组成的刺刀阵就好像巨大的碾子,碎粉着一切反抗力量。 以十几人小队为单位组成的七八个步兵队攀墙上房,占据火力点,将仍然负偶顽抗的红头人据点火力彻底压制。 终于,府库宅院青石高墙上,几名红头巾突然被抛了下来,里面有人大喊:“不要开枪,我们杀贼投明!投明!” 不止止是府库,南京城内,到处成群成群的红头巾们哗变、投降,莫愁湖畔,更有上千名红巾人叛乱,将斩杀劝降者的旅帅抛入湖中,任其在水中挣扎淹毙。 本来见到南朝宣传已经人心惶惶,再见到官军入城后果然不杀降,加之各线溃败,听闻东王都被活捉了,红头人们又哪里还有斗志? 叶昭赶到灯笼巷的时候这一带枪声早已经平息,石狮子台阶下,宋庆跪着奉上圣库账目以及他们清点的银两数目,心里却是忐忑不已。 传闻中发匪宝库财宝无数、富可敌国,谁知道清查之下,才区区百多万两银子,宋庆当时脑袋就嗡的一声,虽然韩帅与诸帅少有芥蒂,但这等大事,谁知道会不会被人拿出来在王爷面前进谗,而他手下这一营就更要吞下死猫,“私吞?”,这罪名谁当得起?满营士兵怕都会被治罪。 怪不得,哈帅要把圣库让给本镇人马,或许,他早就想到了,而和保帅水火不容的哈帅,就更不愿意沾这个烫手山芋。 笔直的跪着,宋庆小心翼翼道:“王爷要不要入府库一观?小的手下七百三十八人,皆在此,小的严令下,不曾有任何人离开半步。” 叶昭笑了笑,其实他早就知道,传说中的宝藏不过是镜花水月,确实,太平军搜刮了无数民财,尤其是在天京,全城实行财产公有、配给,所有百姓的财产被没收,有私藏超过五两银子者,杀无赦。是以圣库初期,加之一路搜刮来的民财,这天京府库确实有两千万两左右的白银。但诸王挥霍无度,加之养军购置军火,这些年下来,银子要还能剩下那才怪了。 看了宋庆一眼,叶昭道:“不去看了,你呀,也不用这般谨小慎微,府库交给你营,自然是信得过你们,你这心眼儿可比针尖大不了多少!” “卑职……”宋庆说不出话,心里却暖暖的,嗓子有些哽咽,用力磕头。 叶昭笑道:“继续盘点,莫有遗漏。” “喳!”宋庆响亮的回答,直等马蹄声渐渐远去,才慢慢起身,心潮澎拜,难以自己。 …… 天王宫一带激烈的战斗仍在继续,华丽无比的宫殿,壕沟极深,墙头到处是攒动的红头人,这些勇敢的士兵,大概是第一次踏入华丽的天宫,面对的,却是天宫外,遮天蔽日的平远军军旗。 第五镇已经将天王宫围的水泄不通,更在宫门外架起了火炮,当然,很大程度上只是起个恐吓作用,榴弹都被禁用,又怎么会用火炮攻城?这座华丽的宫殿,还真令人舍不得摧毁,完取天王宫,活捉洪秀全,围城的将官士兵心里,大概都是这么个念头。 天王宫前的广场上,十几门钢铁火炮排成一排,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森森炮口令人胆颤心寒。 当摄政王巨大的麾盖出现在黄色照壁前,四下立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广场上、民居屋顶、壕沟旁、柳树下,灰军装汇聚的海洋高举枪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每个战士脸上都激动无比,为这最后的胜利、无上的荣耀尽情宣泄。 “活捉洪秀全!天宫王爷坐!”有低级军官嘶哑着嗓子大喊,几名战士立时跟着附和,渐渐的,喊声越来越响,“活捉洪秀全!天宫王爷坐!”声震云霄,刚刚从乌云中露出一线的红日似乎也在这惊天骇地的喊声中抖了抖,渐渐黯淡下去。 口号粗鄙,却是数不清的军官战士此刻情绪的宣泄,数万将士都沉浸在这奇妙的情绪中,奋力呐喊。 巨大的黄色照壁旁,王爷仪仗下,有人打出旗语,渐渐的,喊声才慢慢平息。 哈里奇一脸凝重,正同叶昭禀告:“是,前几日开始,伪王宫就接连送进去几十车木炭、劈柴。” 叶昭沉默不语,最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洪秀全分明是要在最后关头点起熊熊大火,与这天王宫一同化为灰烬。 另一侧枣红马上,红娘道:“尚没寻到伪王洪仁玕踪迹,听降兵说,他没有进伪王宫。” 叶昭默默点头。 看了看天,雨怎么就停了?若天王宫里洪秀全真的点起了火,那就一发不可收拾。 “准备强攻吧。”叶昭摆了摆手,到了此刻,已经犹豫不得,就算炮火下天王宫被炸得狼藉,总比被一把火烧光来的好。 在广州,尚有消防马车和消防队,这南京城,又哪里寻水龙去救火? 哈里奇无奈的点点头,说:“是,奴才这就去传令。” 此时就见天宫内突然飘起了黑烟,叶昭摇摇头,功亏一篑,这天王宫,前生只能从幻想图片上领略其雄伟,看来今世也难以保全了。 就在此时,突然听得天王宫内枪声大作,却又不是墙头红巾攻击围城部队,本正准备传令炮兵开炮的哈里奇一怔,就缩回了手。 枪声越来越响,好似有人大喊,喧哗声不断,却听不清在喊什么,天王宫内黑烟好似也渐渐淡了。 终于,枪声好像响彻宫门之前,城墙上红头巾们或跌下去,或好像在举械投降。 “有人反水。”叶昭等人心里都泛起了同样的念头。 终于,那深深壕沟之前,巨大的铜钉红木门“吱扭”,发出苍劲绵长的声音,慢慢的被拉开。 门前,伫立着几十名汉子,看衣服自是太平军装束,只是头上的红巾皆被扯去。 无数步枪对准了宫门,这些汉子自不敢前进,就那样站着。 “好像是周大哥!”苏红娘眼力极尖。 果然,那为首大汉喊道:“苏师妹在么?苏红娘苏爵爷!你们去传话,我是周立春!天王已经自尽,宫内皆是降兵,盼你们遵守承诺,莫枉杀!” 红娘急忙策马奔去,数不清的灰军装官兵海潮般向两边一分,露出这位红色戎装,英挺美艳无比的女将军。 当红娘引周立春来叶昭马前叙话时,一队队步兵队已经开始进入天王宫,大概有数百队之多,肃清顽敌,接受战俘。 “王爷!”来到叶昭马前,周立春拱手,脸上微有愧色,不管怎么说,投降都不是大丈夫所为,可天王已然服毒自尽,死前逼他命令兵卒点火焚宫,宫内早已遍布木炭火药,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要跟着殉葬,他死不足惜,可眼看着兄弟们全部要葬身火海,他实在不忍心。 哈里奇眼珠子就瞪了起来,小小匪逆,竟然这般无礼。 叶昭却是一笑,说道:“周将军辛苦了,快些回家去吧,你夫人想来等得急了。”周立春未必能被自己所用,以后安安分分过日子即可,倒也不用强求,免了天王宫火焚之灾,已经是奇功一件。 “王爷果然宽宏。”周立春笑着拱拱手,转身离去,身边自有四五名平远军战士陪同,似他这等人,现今自然要严密监控,这也不用掩饰。 苏红娘看着他背影,笑道:“他转不过这个弯儿。” 叶昭一笑:“是啊,谁能及娘子大智大勇?” 哈里奇讪讪的,也不敢赞同,毕竟这是王爷和福晋的体己话。 宫门处,起事的红头人和战俘络绎不绝的被押解而出,两三个时辰后,负责肃清伪王宫的小队也一条条消息传出来,伪王尸体在金龙殿上,宫中女子数百名服毒,其余大概千人左右,被看管在伪王御花园,伪王幼主洪天贵福和姐姐天二金躲在地窖中被寻到。 实际上,天二金云云,是天王要他的臣民们对二公主的尊称,以此类推,大公主是天长金,三公主是天三金等等。不过平远军士兵谁耐烦分清这个,听着这名字滑稽,自也跟着叫了起来。 “恭请主子入伪王府邸,为其正本清源,还此府朗朗乾坤!”哈里奇翻身下马,跪在一旁。 叶昭微微点头,望着这座巍峨的宫殿,心里突然有些乱,纵横天下席卷半壁江山的太平军竟然最后是被自己平定,虽其余部尚存,但实际上,天京的陷落,天王宫的陷落,已经代表着太平天国走到了尽头,李秀成和石达开就算日后尚能翻江倒海,太平军却已经失败了。 不知道后世历史,会如何评说自己? 而看着王爷金黄麾盖在仪仗簇拥下慢慢向天王宫移动,天王宫四周这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灰军装军官兵卒,心内都是激动无比,用力握着枪械,攥着拳头,却不知道如何宣泄自己的情绪。 邪神降世,令天地失色伦常尽失的巨变,被王爷一鼓而平,诸路邪王,在平远军铁蹄下一个个倒下,神州大地,谁是平远军抗手?谁能抵挡王爷轻轻一击? 马蹄轻响,眼见前方就是那肃穆凝重的黄铜钉红木宫门,策马跟在叶昭身后的哈里奇突然催马快行几步,也不知道从哪抖出了一件黄袍,披在了叶昭肩头,叶昭一怔之际,哈里奇已经翻身下马,磕头大声道:“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旁边立时几十名将军跟着下马跪倒,齐声大喊:“万岁万岁万万岁!”显然,是排练好的。 数不清的灰军装军官士卒海洋,立时波浪般矮了下去,场面之壮观无以伦比。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人人脸上激动难言,每个人都发觉,原来这就是自己要宣泄的东西,喊出来,心里是那么的舒服。 “万岁万岁万万岁!”震耳欲聋的喊声如惊涛骇浪,冲击着这座古老的都城。 天上飞鸟盘旋,金羽耀目。 叶昭微微蹙眉,这可真不是他授意的,将黄袍扯落,扔给哈里奇,策马走向宫门,现今天京刚刚平定,东南百废待兴,各路豺狼虎视眈眈,又哪有精力再在南朝展开一场分裂之战?但此时满城士兵确实需要渠道发泄激动的情绪,哈里奇倒是寻的好时机。 看来,尽快扯起各部衙门已经是当务之急,也算给这些军人、官员们一个交代吧,奋勇尽忠,不能总是这种小格局,连番胜利之余,功臣猛将,更需要加官进爵,从古至今,莫不如是,不然必然人心涣散,队伍,可就不好带了。 第七十四章 虎父犬子 “真神殿”中,叶昭踱着步,打量着金碧辉煌的殿宇,转了一圈,这天王宫委实比自己在广州的王府奢华万倍,也是,在时人眼中都可与紫禁城分庭抗礼的宫殿群,自己的王府又哪里和其在一个档次上? 半个时辰前,坐镇西城肃清敌寇的韩进春也赶了来,大殿中,红娘、哈里奇、韩进春三大统帅俱是一脸凝色。 八角宫灯洒落柔和的光芒,殿中黄澄澄一片。 “不用想了,也没什么。”叶昭笑着说,他知道,三人都在琢磨刚才黄袍加身之事,毫无疑问,这三人都会坚定的站在自己一方,而这般大的动静,是不可能不传出去的。 看了眼哈里奇,叶昭就笑:“老哈啊,过去就过去了。” 见王爷笑容亲切,哈里奇才松了口气,委实抹了把额头的冷汗,今日劝进不成,说不得就是砍头抄家的大祸,可看王爷神态轻松,哈里奇就知道主子心里有底,更能保住自己,一颗心这才慢慢放下肚。 “禀主子,李大人到!”门外侍卫探身单膝跪倒。 “有请。”叶昭就是一笑,李蹇臣和特别调查委员会成员三日前到的前线,自是城破后马上就可以展开“调查”。 李蹇臣越发清健,更满脸红光,显然陷落天京,他兴奋无比,对于毁孔庙乱伦常的太平军,他一向深恶痛绝,实认为千百年来中国之大劫难。 “王爷成就不世功业,震古烁今!臣恭贺王爷!”李蹇臣趴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叶昭苦笑,定然也听说黄袍加身之事了,这“臣”之一说勉强可以解释为他的自称,这也是他聪明之处,不露痕迹表明心志。 叶昭摆摆手叫他起身,道:“先从东王开始吧,也不要罗列虚假罪名,发匪之乱,他乃首恶之一,此一罪已是死罪。” “是。”李蹇臣起身,恭恭敬敬垂手肃立。 而外面七八名侍卫很快将穿着锦袍的一男一女推了进来,按两人跪在殿内,男的十来岁左右,女的不到二十岁的少妇,都清清秀秀的,正是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和女儿天二金,此刻都吓得瑟瑟发抖,好像待宰的羔羊。 突然,一股怪味传来,洪天贵福身旁的侍卫微微蹙眉,但自然不能去捂鼻子,更不能喝骂他,却是洪天贵福吓得屎尿失禁,拉了一裤子。 看着这个十来岁,吓得脸色惨白,裤管处滴滴答答淌尿的小男孩,叶昭心里不禁轻轻叹口气。 前世叶昭看过洪天贵福的供词,实则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从小就住进深宫,不曾出宫门一步,更被天王以男女有别为由,禁止他去看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在供词中,他提到几次偷偷去看自己的母亲和姐姐,而外间官员进献的一只会说话鹦鹉,显然对他意义非同寻常,不长的供词中,他三次提到这个鹦鹉,会说什么话他都背了下来。 看这供词时叶昭就有些心酸,仿佛就看到了那个从小深居内宫想念母亲姐姐的孤单孩童儿,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残部逃亡,颠簸流离,最后却被清军抓住,凌迟处死。 此刻,这小小孩童就跪在自己面前,看着他,叶昭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李蹇臣凑上了两步,低声道:“王爷,竖子难以成事,又非首恶,王爷慈悲,下官认为,可处以绞刑。” 叶昭没吱声,看着洪天福贵,良久后,缓声道:“你今年多大?九岁?十岁?” “十一……”洪天福贵牙齿都在打颤。 “十一……”叶昭沉吟着踱步,踱了几步,回头看向他:“从此之后,不用颠簸流离,对你倒也是一件好事,有你姐姐相伴,也不孤单,或许几十年后,你们还能有重见天日之一天。” 洪天福贵吓得厉害,根本没听清叶昭说什么,天二金却愕然抬头,惨白的脸上全是震惊,甚至忘了恐惧。 “王爷,这……”李蹇臣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劝起。 哈里奇和韩进春对望一眼,都不吱声。红娘却是心下一笑,小小孩童,相公要放在眼里倒也怪了,也就你们这些老夫子,还真以为天王是个人物?这幼天王会成为惑乱之源么? 叶昭看着李蹇臣,道:“仪轩,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无非是斩草不除根,留有后患而已,但要我说,”指了指洪天福贵,“他不过是个普通孩子,甚至他父亲也不过寻常读书人而已,闹出这么大动静,是因为什么?这根儿可不在他们呢。” 踱了两步,叶昭又道:“仪轩,南朝以法立国,株连之罪已经废除,洪天福贵虽然是逆贼之子,但却也罪不至死,与他姐姐终生圈禁,如此才是本朝法治典范,如果有人要反,有没有他,终究还是有人反的。仪轩啊,我相信,几十年之后,这寰宇早已变了样子,他们在或者不在,何足道哉?” 说着话琢磨着,道:“你现今就在南京城中寻个所在,建造监牢,以圈禁匪首家眷之用。” 李蹇臣恭恭敬敬道:“是。”却看了哈里奇一眼。 叶昭知道他心中所思,侧首对哈里奇和韩进春道:“这孩子,我说了不用死,你们可听清了?” “喳!”哈里奇和韩进春齐声答应,这两人刚才可都寻思,转头怎么想办法把这孩子弄死,变成一场意外即可。 至此李蹇臣再无怀疑,知道王爷是真要留这伪王孽种一命,愕然之余,心神渐渐清明,回思王爷一路作派,所言所行,渐渐的痴了,显然许多话,到了今日印证起来,他才知道是什么意思,才真正明白王爷所说法治之精髓。 大智慧,大气魄,李蹇臣有些惭愧,慢慢垂下头,自己号称当世大儒,可同王爷相较,却是浅薄的可怜了。 天二金傻傻看着叶昭,突然就转头,按着弟弟脑袋,说:“快,快给王爷磕头谢恩!快!” 洪天福贵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极听姐姐的话,忙用力磕头,天二金边磕头边道:“王爷宽宏,我姐弟定吃斋念佛,了此残生。” 叶昭微微点头,挥了挥手,侍卫随即将他二人推搡而出。 “洪仁玕要加紧搜查,寻到此人,若遇反抗,格杀勿论!”叶昭淡淡的说,对于真正的对手,他可没这么仁慈,何况依法例,洪仁玕就算私节不亏,战争罪却是逃不掉的,千百万人的性命都要负责,死罪自然难赦。 红娘道:“我已经布置下去了!”叶昭就点了点头。 踱了两步,笑道:“说点轻松的吧,我准备设立政务院统辖各部衙门,六部是不够用了,怕怎么也要十几个衙门,你们说怎样?” 李蹇臣苦笑,心说这还是轻松的呢? “这事儿啊,得好好合计合计。”叶昭陷入了深思。 …… “啪”,兰贵人将一道奏折摔在了桌上,眼里全是怒气。 小安子吓得不敢说话,垂着头,更不敢看主子脸色。 折子是摄政王自南京传来的,乃是请两宫及皇上恩准设立院部衙门之事,立政务院总领各部衙门,好似要成立十几个部,什么外务部、工务部、商务部、农务部、财务部等等等等。 各部长官称相亦或大臣,如外务相、农务大臣等等,甚至各部长官摄政王都有了人选。 小安子听说来着,传得沸沸扬扬的,摄政王是要自领政务院总理,又可称作总理王大臣。 而政务院设在南京,各部衙门自然都要搬去南京,如此那这朝政可不就成了摄政王一言而决?就算两宫和皇上想跟去南京,怕摄政王也会找出种种理由搪塞。 更听说,在南京摄政王曾经黄袍加身,不过这话儿小安子倒不怎么信,肯定是以讹传讹,不然哪有黄袍披上了又偃旗息鼓的?简直闻所未闻,更不合常理,披上黄袍之时,那就是图穷匕见啊,绝不会又打了退堂鼓。 不过摄政王行事一向匪夷所思,这黄袍加身又打退堂鼓的事儿要真出了,也就能出在他老人家身上。 兰贵人又翻了几道折子,俏脸怒色更盛。 小安子知道,这都是各房各省官员请两宫和皇上晋摄政王爵的,一些官员干脆提出,旧例规制已经不合乎现时之变,是以摄政王晋和硕亲王之际,尊号可不循旧制,更有大臣折子里专门分说这封号,什么“周”“秦”的尊号都出来了,又怎令皇太后看了不生气? “主子,王爷给您的信……”小安子小心翼翼指了指炕桌角的一封黄瓤信,那是摄政王写给皇太后的亲笔信,皇太后一直碰也没碰,小安子本不敢多嘴,但见皇太后气得厉害,想摄政王这封信能释太后之怒。 兰贵人锐利目光扫过来,小安子心里一颤,忙垂手退了两步,再不敢说话。 兰贵人盯着那火漆封口的黄信封好久,终于,还是转过了头,说道:“烧了它。” 小安子一呆,犹豫着。兰贵人冷声道:“怎么你都不听我的话了么?”小安子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去外面端了火盆进来,小心翼翼放在炕桌上,又垂手退下,叫他碰那封信,他可不敢。 兰贵人慢慢的伸手,长长的鎏金彩甲捻起了信。 第七十五章 天堂和地狱 1859年8月,两宫太后及皇上下喻,晋景祥和硕乾亲王,世袭罔替,总理政务院,监国摄政。 政务院十多个部衙随即迁去了南京,总理王大臣下委任状,各部衙主管为外务大臣邹凯之;商务大臣李小村;财政大臣龚秉常;工务大臣袁士诚;教务大臣郭良俊;农务大臣李鸿章;交通大臣伊哈奇;法务大臣李蹇臣;卫生大臣毛昶熙;监察大臣周京山;巡捕总部总管苏纳等。 李小村、周京山、李蹇臣三人加少保,同时各房官员俱有升赏。 大将军王同时改平远军制,平远军步兵、水兵团由大将军统领,步兵团设五镇一卫,实则还是六镇,每镇一万五千人,提督第一镇步兵统领神保,加子爵;提督第二镇步兵统领哈里奇,加子爵;提督第三镇步兵统领韩进春,加子爵;提督第四镇步兵统领赵三宝,加子爵;提督第五镇步兵统领苏红娘,加伯爵;第六镇为卫戍部队,大将军王亲领,拱卫南京。平远水军提督马大勇,加子爵。 每镇下设三个步兵团,由总兵官统领,再往下,则是步兵、炮兵等各营,如此平远军各级军官各有升赏,自是一片欢欣鼓舞。 实际上,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封赏,比如内务局编为内务府,总管瑞四被赏穿黄马褂、加子爵等等。 一小驴肉馆后的客栈院落,院中叫驴呱呱的嘶叫,很快就被人鞭打,声音低了下去。 简陋的书房内,叶昭热的满头大汗,一边扇扇子,一边翻看一本小册子,实则心里还在琢磨广州的动静。 各部衙主脑自不消说,如伊哈奇、毛昶熙等那都是铁杆的后党,比之当日王府六房,这政务院反而更不能一门水儿清。 当然,若不如此,院部制度也不会这么顺顺当当扯起来,而且从此各部升迁官员调动,自己就更要与两宫相商,浑不似王府六房时那般得心应手,不过嘛,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各部衙门迁来南京就是胜利。 和硕乾亲王,想想叶昭就苦笑,这封号不可谓不隆重,乾者天也,自三皇五帝以来就没听说过分封的王号这般吓人的,可说恩宠备至,震古烁今了,但问题是,自己刚刚剿灭一个天王,随即自己就被封作天王,更要住进那天王宫,怎么都琢磨着不是滋味,虽说那位天王是伪王,是贼逆,但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更别说这乾又可以读干,那可不是干王洪仁玕么? 也不知道兰贵人看没看到自己写给她的信,这封号到底是讽刺自己,用乾字来败自己的气运?亦或是另有所想?唉,反正就是叫自己别扭就是了。 不过气数一说,叶昭倒也并不尽信,就算有气数,老天爷叫自己重生,那是多大的气数?又岂是那么容易败的? 索性也不在想,这些日子可忙得紧,平远军各镇都在加紧肃清江南一带发逆残部,也不可避免的与北国发生了冲突,第四镇在苏松、第一镇在武昌均与北国军队交火,而韩进春的第三镇取了九江,苏红娘率第五镇兵临岳州,只有第二镇哈里奇部回广州休整,其用意不言自明,现今南朝中枢渐渐迁来南京,可广州何等重要,万万不能出了乱子。 现今趁着石达开部与捻军联盟尚未在河南溃败,对北国施以压力,可以在谈判桌上获得最大的利益,如长江南武昌、岳州等重镇,若不趁机拿下,那就好像个楔子钉在江南,北国重兵随时可以从其据点侵入南朝,威胁极大,还有亲王老爸,也要趁着这个机会接回来,不然等石达开兵败,北国缓过这口气,谈判桌上可就不好漫天要价了。 叶昭同时还给皖北军阀苗沛霖写去了一封信,不出所料,苗沛霖果然反应热烈,对于摄政王封他的一等子爵、皖北将军一职慨然受之,千恩万谢,更写信来要粮要钱要军火。 叶昭看了只是笑,这个随风倒的军阀,谁又真想收编他了?不过当个棋子向北国施压而已,官职爵位又不要钱,给他无妨,但真格要起了银子,那自然半毛钱也无。 而对于南朝和苗沛霖暗通曲款,北国庙堂必然震动,这多管齐下,就不信北国不就范。 坐在叶昭对面小木凳上是讲武堂讲师彼得,最早的新军顾问,现在却是踏踏实实在讲武堂授业,同时整理资料写一些军事理论。 “亲王殿下,我知道我的浅薄,请您一定要指点。”彼得态度无比虔诚。 叶昭手里拿的小册子是彼得的新作《论单兵作战》,在这篇十万字的论述中,他将南朝平远军的战例进行了总结,认为现代战争,越来越注重单兵作战能力,小队作战能力,实行有效的分散战术,靠大部队排枪的线式战术将会彻底消失在现代战争中。 叶昭笑着点头,道:“写的不错啊。”实际上泰西诸国的战术思想也极为僵硬,一直到美国南北战争初期,线式战术仍然是交战双方的常规战术,即双方排枪对射,直到一方发起冲锋,以白刃战决定胜负。 不过随着战争的进行,双方军官才发现,因为火器威力的提升,这类冲锋代价高昂,渐渐的,分散防御、小队渗透战术、堑壕等等才出现在战场上。 而平远军,以班(队)为基本作战单位以营为战术基本作战单位的作法却日趋成型,彼得欣喜的注意到了其中的变化,自然要进行理论总结。 也就难怪后世世界战争史书中,将中国南方政府军和反抗军的战争称为最后一个老式战争和第一个现代战争,对于其在世界军事理论革新方面的影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当然,这些却是叶昭所不知道的了。 送走了彼得,闷热的不行的叶昭摇着扇子,踱步来到了院子里。 简陋的小院,四五间平房,院中柳树下有石磨,石磨旁拴着一头叫驴,只是驴子现在未免可怜,嘴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可怜巴巴的看着叶昭。 墙上挂着几串红辣椒黄苞米,平房都很破旧,纸糊的窗棂被风一吹啪啪作响,是那种老式的用长木棍支撑的竖开窗,真怕风稍微大一些,整个窗子就飞了。 院子东侧门进去就是驴肉馆,西侧门常年封闭。 叶昭长这么大,第一次活的这般辛苦,同广州王府比起来,这临时驿馆几乎就是地狱。 可没办法,天王宫修缮中,本就未完工,加之那些什么真神殿耶稣殿所有大殿的匾额都要更换,后宫中各宫更要重新题字雕字,加之许多建筑屋檐滴水房柱等等细节上的修改,更有数名风水大师来提点,又请了高僧作法事。摄政王虽祥瑞万丈,住进来必定荡涤邪气,正本清源。但首先这宫殿怎么也得改改气运风水。 又加之天王宫下水渠道的修建、预留自来水、电路等维缮,是以虽然南朝来了大批能工巧匠,怕没两三个月,叶昭也住不进去,若遇到什么阻滞,怕小半年都要用的。 实际上不仅仅是这未来的乾王宫,整个南京都在大兴土木,包括整个城市的下水道改造,包括各部衙门官署的修建。 而南京城也就一下子活了起来,数万十数万工人、吏员、商人、移民进城,对于商业的促进不言而喻。 就好比叶昭这个驴肉馆所在的灯笼巷,几乎所有的商铺后院都开辟为旅馆,供南国人暂时租住。 其实各部衙门官署倒也好说,天京诸王府邸众多,用之改造即可,而东王府最大,其中一部分分隔为四个部衙官邸,另一部分租赁给商人,冲资国库,叶昭白日上衙也暂时在东王府办公,但若说寝室,叶昭自不愿意随便找个伪王府邸居住,最后在这灯笼巷找了这么家驴肉馆,要说居住条件,实则在叶昭眼里,诸王府和驴肉馆后院也没什么区别,同样没下水,没洗浴、没灯火,最多房子豪华些,又抵得什么?住这些伪王府邸,实在有些晦气,还不如驴肉馆舒心。 何况城中现今说不上安定,平日隐居在这小巷子里倒不引人注目,住在哪个小伪王的府邸?被人盯上搞几次刺杀,虽然安全无虑,可不够闹心的。灯笼巷聚集了大批南朝人,住在这儿也可以趁机接触接触百姓,听听他们对时政的看法,现今南朝变化巨大,和前世任一个时代都不同,民众的脉搏不能只靠揣摩,只靠官方转来的一些反馈,总要亲眼见一见,亲耳听一听。 叶昭所在的驴肉馆,后院中还有几家住客,男女老少皆有,实际上,却均是飞虎营特别组组员改扮,甚至每日熙熙攘攘的吃客中,大部分均是王府侍卫,驴肉馆,也早就被叶昭买了下来,从厨子到伙计的身份,那也不消说了。 是以这个看着特别不起眼的驴肉馆,只怕是南京城内防范最严的一处所在,而粘着络腮胡进进出出的叶昭,难得的自由了一把,心说,大隐隐于市,古人诚不欺我也。 不过这相对自由带来的代价就是极大的遭罪,洗澡又恢复到了木桶时代,如厕就更别说了,那露天茅厕何等难以忍受?大夏天的,都能看到粪堆里蛆虫蠕动,好不容易将广州王府打造成现代与古代结合的超豪华天堂,现今却一下子跌进了地狱,叫习惯了奢华甚至都有些洁癖的叶昭情何以堪? 可又能怎么办?忍呗,总有云开见日之时。 怕南京城内,沉浸在剿灭发匪升官发财的巨大喜悦中的各部衙总管,谁也不知道王爷的心路历程,将在南京的日子看作了爬雪山过草地,艰难的生活着。 摇着折扇,叶昭出了驴肉馆,身边跟着两名长随打扮的侍卫,倒是极不起眼,三人都是规规矩矩的长袍打扮,比起灯笼巷里偶尔冒出的穿着拉翁基茄克、中山装、长襟燕尾、旗袍的摩登男女们,也确实不怎么引人注目。 灯笼巷聚集了大批南朝人,为防发匪余孽作乱,防范也极严,巷口均有巡捕设岗,巷子里两人一组的挎左轮黑制服巡捕随处可见。 烈日当头,叶昭心里总算舒服了一些,可有年头没有带两名侍卫就敢出门溜达了,难得逍遥,倒也是一件乐事。 “咦?”叶昭抬眼见到街旁粥铺门框上,贴着红纸,龙凤凤舞的草书“内有桌球”。 叶昭就不禁笑了,唉,商人的脑袋瓜,可真是灵通透了。 现今南京城比起广州来,娱乐生活贫乏的厉害,小小的桌球,怕就令习惯广州生活的南国人趋之若鹜了。 信步走进去,这粥铺和王爷驴肉馆一般,都是从柜台旁侧门进后院,小院子同样简陋无比,四五间平房,那所谓桌球室就在一间比较大的厢房中,两个桌台,里面人可还真不少。 桌球室“老板”姓马,一笑咧出满嘴黄牙,从广州跑来的投机者,比后世皮包公司强一些,有几个小钱,来南京转了一圈,随即就从广州租了两个旧桌球台,实际上是被广州一家俱乐部刚刚淘汰的,桌腿摇摇晃晃的,钉了厚厚木板加固,但还是晃的厉害。 两桌球台都有人占着,还有三四个人在旁边等,都是挺精神的小伙子,听他们说话,还是一伙儿的,好似是广州船政学堂的学员,跟着导师来南京勘测造船厂落脚点和草图的,当然,南京造船厂,实际上就是暂时建个小船坞,供平远水军船舰停泊,也可以进行简单的维护。 侍卫铁腿刘三问价,马老板咧着黄牙满脸堆笑,比划着一根手指,说:“一个时辰起价,半角银。” 若不是王爷在,刘三都想大耳瓜子抽他,可真是独门生意,捞钱都捞的没谱了。 船政学堂的小伙子学员们赶时间,玩了一会儿就结账,他们中间一个姓杜的富家子弟请客,虽然不到半个时辰,还是痛痛快快丢给马老板一串铜板,和伙伴们扬长而去。 “刘三,来,陪我玩会儿。”叶昭想起和府里妻妾玩桌球的绮旎,再看现今之凄凉,形影相吊,心里眼泪都哗哗的。 刘三吓一跳,但王爷谕令,哪敢不从,也只有战兢兢的拿起了桌杆,打了两杆,不是滑竿就是白球直接落洞,见王爷蹙眉,心里更颤悠,就更打不好了。 “没羞没羞,臭球篓子!”旁边清脆的声音,却是八九岁大的一个小丫头勾着鼻子羞刘三。 马老板气道:“去去去,别捣乱!” 小丫头却是不服气的道:“爹爹,我比他打得好。” 马老板更怕得罪客人,伸手就想打她,叶昭笑着用球杆拦下,对小丫头道:“那你来。”跟刘三打,也实在没意思。 马老板陪笑道:“先生,这,这可不合规矩,她是我女儿,不是球童,咱这儿也没球童陪打球。” 旁边侍卫递过去一串铜钱,马老板笑眯眯接过,对那小丫头道:“陪这位先生好好玩。” 小丫头球技果然不是盖的,比叶昭打的还好呢,只是有时够不到球,叶昭就抱了她来击球,一大一小倒也玩的开心,叶昭更叫侍卫出去给买了糖果,小丫头更是欢喜,叶昭抱她打球的时候,她就抱着叶昭脖子啵了一口。 “哎呦,不就是登记吗?怎么敢劳烦局座?小的该死,该死!”马老板突然满脸堆笑从柜台后跑出来,原来木板门被推开,走进来几名黑制服巡捕。 叶昭回头看去,就是一怔,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朱丝丝,笔挺黑制服,银灿灿肩章,挂枪套的黑皮带系在腰间,酥胸翘臀纤细腰肢,曲线诱人,英姿勃勃娇美不可方物。 朱丝丝也是一呆,好久没见到这色狼了,谁想会在南京遇到?进门就见到那小丫头亲他,再看他又亲昵的抱着那粉嫩嫩幼童,朱丝丝已经麻木的不能再麻木了,无奈的对叶昭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而马老板一口一个局座大拍马屁,旁边一名巡捕引他到了柜台前,登记名册,虽然马老板没铺面,但现在也算行商,自然要缴税,巡捕房现今最繁重的工作之一就是帮盐运分司给南京城内形形色色的商户造册。 叶昭放下女童,诧异的问朱丝丝:“升官了?” 朱丝丝颔粉腮:“嗯,我现在是南京府巡捕局副局长兼西城巡捕房巡长。” 叶昭啊了一声,笑道:“恭喜恭喜,这可怎么都得请我吃大餐吧?”巡捕调动,叶昭最多就是扫一眼省厅厅长和市局一把,这南京局的副职自不会关心,却不想朱丝丝也被调来了,想也是,此次调动巡捕进南京,选的都是精干,朱丝丝确实是合适的人选,不过小小年纪就副局了,倒也厉害,这可真是一步步自己干出来的。 朱丝丝对那小丫头努努嘴,说:“你放过她,我就请你。” 叶昭满心的无奈啊,这朱丝丝到底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自己再怎么禽兽也不会对这幼幼下手啊? 摇了摇折扇,叶昭道:“那你可得请我吃好吃的。” 朱丝丝明亮大眼睛微露诧异,想是没料到这色狼就真这么轻易放手,说道:“你说话算话,请你吃什么都行。” 叶昭折扇一收,笑道:“成交!” 第七十六章 新四大金刚 “你住哪儿?”出了粥铺,朱丝丝问叶昭,叶昭就指了指不远处的驴肉馆,朱丝丝呆了下,随即颔粉腮,说:“晚上我来找你。” 想也知道,那般讲究生活情调的色狼住进了粗鄙不堪的驴肉馆,天天听叫驴嘶叫,可不遭罪么? 按照惯例,摄政王半日上衙,每七天休息两日,当然,下午和晚上有时也会客,不过来到南京后,需要他拍板决断的事情太多,忙的实在有些透不过气,而每日下午,叶昭也会到东王府自己的临时衙门转一圈。 叶昭实际上在“惜阴书院”办公,惜阴书院是一座江南民居式两进二层楼堂院落,红红的窗棂门柱,飞檐翘阁,古香古色清幽无比。惜阴书院本来藏书颇丰,但太平军占领南京后,藏书均被烧毁,东王更将其划为东王府所属的别院。 现今叶昭已经开始令人为其重新购买藏书,包括历代的珍本,二楼放置藏书,一楼则作为总理王大臣的临时官署。 摄政王府设秘书官房、政务房、报道官房、政策房等等,共有一百多名吏员。 秘书房秘书官马登,政务房政务官陈宝箴,报道官房报道官黎庶昌,政策房主事谭钟麟则是摄政王身边的新四大金刚,四个人年纪都不大,从一定程度上,和生机勃勃的南朝制度相得益彰。 马登自不消说,乃是一路跟随摄政王的文士,秘书官房负责帮摄政王起草文函、处理日常文件来往,传送需摄政王亲览的奏章等等。 政务官房则在一定意义上等于后世各国政府部门的办公室,处理王府日常杂务,向各部衙门传达摄政王王命,在摄政王委命下,协调、组织催办、联络各部衙事宜等等。 政务官陈宝箴不到三十岁,江西义宁人,思想活跃,很有冲劲的一个小伙子,叶昭自不知道这又是被自己改变人生轨迹的一员,若没有平远军在江西大战发匪,陈宝箴本应参加湘军,其后更得曾国藩赏识,官至湖南巡抚,以“变法开新”为己任,乃是维新箭头人物,地方督抚中唯一倾向维新派的地方实权人物,但却反对维新派民权平等一说,更反对君主立宪,两面不讨好,最后被革职,永不叙用。 报道官房只有区区几人,乃是王府对外发布新闻之途径,与《中国时报》、《粤报》等官方、民间新闻纸业保持密切联系。 人虽少,在叶昭眼中,报道官房职责却极为重大。 报道官黎庶昌乃是西南巨儒、教务部副相郑珍门生,二十出头,同样冲劲十足,被叶昭看中,点入王府。也因叶昭知道他的名字,算是晚清有名的外交家和散文家。 政策房不用说,乃是研究国策之处,吏员最多,更有客座学者云集,各行各业翘楚几乎都在客座顾问之名单上,怕有上千人之众。 政策房主事谭钟麟三十七八岁,进士出身、翰林编修,江南道监察御史,平远军光复江西半境,他任江西袁州知府,在《中国时报》发表文章多篇,叶昭见他颇有见地,而作为知府却热衷于在报纸上议政更是独此一份。 在后世这是耍笔杆子争政绩,放在现今可就是不得了的开明了,叶昭自然点他入府,放在身边栽培。却不知道这谭钟麟在晚清历史也是赫赫有名,最后官至两广总督,因九龙被迫租给英国人,以为奇耻,又无力回天,遂以年迈为由告老还乡。 叶昭的办公室宽敞明亮,但却是同样的闷热。 果然,刚刚回来不久,屁股还没坐热,教务大臣郭良俊就来求见摄政王,摇着扇子,叶昭接见了他,喝了几口热茶,心里的燥热好像才消散了些。 “王爷,学生孟浪了!”郭良俊自然知道王爷坚持半日坐衙的习惯,要说起来,除了雍正爷,怕没有哪个君王有摄政王这般勤政,更不要说无所事事的宗室亲王了。 他来书院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如果王爷在最好,不在的话只能明日再来求见,但王爷真的在,正在翻看桌头文牍,他又未免觉得打扰王爷清修。 叶昭笑道:“不用说客气话了,说说吧,怎么了?”看郭良俊表情,就知道他遇到了为难之事。 郭良俊道:“学生是为这南京城中建校经费而来,龚大人屡次推脱,银钱迟迟不能下拨,学生实在无米下锅。”对财务大臣龚秉常,他显然有些怨气。 南京建校自然也是刚刚铺摊子的重头戏,准备设国立小学三所,国立中学男校和女校各一所,其实银子倒用不了多少,但南京城建设千头万绪,想来财政部有通盘计划。 叶昭微微点头:“我知道了,回头发文催催这个铁公鸡。”直呼龚秉常花名,也可见对他的偏爱,这南朝大管家确实甚得叶昭心意。 叶昭又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富生啊,这南国十省之教化可都在你身上,南京之事,自有皖南省、南京府操心,你可不能只盯着这一隅之地啊!”说着心中也一晒,这种教育部长去哪儿找去?为了几所学校亲力亲为,说起来,还是因为现今学堂普及度不够,就更不要说中学学堂了,仅仅在广州、吉安,现今再加上南京,也不过三地有中学学堂。 “是,学生知道。”郭良俊恭恭敬敬的说。 叶昭摇了几下扇子,道:“你就是不来我还正想找你呢,明年咱南国开科取士,你看如何?” 郭良俊一呆,愕然看向叶昭,纵有千般疑问,也不好直接质疑摄政王。 叶昭笑道:“咱不是取状元取探花,部衙新设,正需遍地开花收录人才,科目自然包括经论、政论、新学以及各部衙需要的专科,也算趟趟底,看看咱南国都有什么人才。我估摸着,在学的学员参加此次科考的怕是不会少,遇到出色的,可收录之,半工半读,也可选一批好苗子送进中学、大学深造。” 郭良俊这才恍然,笑道:“那敢情好,如此一来,新学推广可就少了许多阻滞。”学问卖与帝王家,这读书,有了做官的奔头,送孩子们进新学堂的就会越发多了。 叶昭微微点头:“这事儿啊,你们部里议议,各个部都要议议,回头待我看看都什么主意,第一次科考,马虎不得,总要准备周详。”又挥挥手,“你就回去吧,好好拿个章程出来让我参详。” 郭良俊告退不久,又有交通大臣伊哈奇求见,准备考察抚州、广信、宁国、太平、南京一线进行铁路线测绘的勘测队伍已经准备动身,可摄政王却一直没有批复。 其实这却是叶昭现今最头疼的事,这一线地况极为复杂,水深涛急的江河不知凡几,怕更需要穿山过林,就算技术上没问题,可造价必然高的令人咂舌,没有个上千万银子下不来,最近铁路股票在伦敦遭到冷遇,包括这条构想中的铁路,几乎无人问津,这也因为新一轮的经济危机渐渐落下帷幕,泰西诸国铁路公司银行渐渐恢复元气,逃来东方的资金自然就少了。 铁路债券卖不动,叶昭本想天京圣库若真能抄出巨资就全部投在这条铁路上,可圣库仅仅百多万银子,现今可真是无米下锅了,借鸡生蛋不成,自己又没了家底,这银子委实拿不出。 但这条铁路是必须要修的,有了这条铁路,如此南朝的铁路线才算真正南北贯通,数省资源货品流通顺畅,整个南朝经济都可从中得益。 “你叫测量队出发吧。”叶昭略一沉吟,就拿定了主意,不管怎么说,早作准备,银子,自己必须要想办法搞出来。 伊哈奇告辞不久,卫生大臣毛昶熙又来了,其实这些大臣不管后党也好,王党也罢,也不管奏报的什么事,实则大多心里畅快的很,喜气洋洋不露痕迹而已。可不是吗?各个一跃成为中枢大臣,而且南朝国势强盛,已经足以同北朝分庭抗礼,再不是昔日小朝廷格局,各部衙门长官名正言顺成了位高权重的庙堂重臣,那自然各个振奋。 是以就算毛昶熙这位一路追随两宫南逃对先帝、两宫和小阿哥忠心耿耿的官员,心里也难说摄政王半个不字,因为他也清楚的很,没有摄政王,就没有两宫没有皇上,更不会有他今日之荣华,当然,如果摄政王真如传说般准备黄袍加身,那又再另说,至少现今,对于摄政王谕令,他言听计从。 毛昶熙走后,瑞四又来了,这位新晋内务府总管可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连连磕头谢恩,谢主子提携栽培。 瑞四确实也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穿上黄马褂,会成为正二品大员,内务府总管。 “查到甚么线索么?”叶昭品着茶问,喝了好几杯热茶,心里那丝燥热才渐渐泄了。 瑞四垂首道:“奴才还在加紧追查。” 内务局在南京城首要之务自是追查洪仁玕的下落,昨日东王伏诛,内务局就更在法场洒下无数眼线,寻找形迹可疑之人,就算洪仁玕不出现,但他总会叫人来看看吧? 听瑞四还没有信儿,叶昭微微蹙眉,莫不是逃出南京城了? “奴才就算把南京翻个个儿,也要找他出来!“瑞四也发了狠。 叶昭摆摆手,“那也不必!别闹那么大动静。”若真筛筛子般挨家挨户搜,也不必等到现在,不过叶昭念及平远军刚刚进城时就挨门挨户搜查了一遍,如果为了洪仁玕一个人再将这南京城筛一遍,实在扰民,也没必要。 “你去吧!上点心就行。”叶昭摆了摆手。 瑞四急忙跪安,倒退而出。 第七十七章 叫驴馆和布行 在接待了前来抗议的英国官员后,摄政王一整天的坐衙生活才算结束。 在太平军洋人雇佣军中,有三名英国人因为参与屠杀战俘、虐待奸淫妇女被处以绞刑,对于英国官员的抗议,叶昭自然当作耳边风。 据说英国外交官还带着武官去了绞刑现场,意图阻挠行刑,可被那一排十五人的平远军步枪兵刺刀一亮,那杀气腾腾的气焰,立时几名英国人就蔫了。 要说叶昭最佩服新中国的地方,就是建国之初的锐气,炮轰长江里的英国军舰,前来支援的排水量近万吨的郡级重巡洋舰也不得不狼狈而逃。 现今南朝隐隐有后世雄风,叶昭心中自然安慰,当然,无论国策、现今东西政治格局,还是未来的国力也好,后世比之现今不可同日而语,叶昭也相信,今之国人能做的更好。 坐在马车上,叶昭翻阅了上海来的电文,上海之谈判节奏明显加快,上午的电文说的是一回事,下午的又是另一回事。 南北双方和谈使团可说分秒必争了,北方有北方的迫不得已,南方有南方的如意算盘,都想尽快达成和议。 下午邹凯之发来的电文中,称南朝同意桂良和郑亲王各自返乡的提议,但却和武昌、岳州的战局挂钩,称南朝必须保证不对武昌、岳州发起攻击,郑亲王才能返乡,当然,北国使者嘴里,自然说这是郑亲王的心愿,而没有将郑亲王当作人质来谈判,倒是口口声声抨击南朝劫掠桂良的卑劣行为。 苏松一带北国终于松了口,请南朝撤去苏州之围,北国武装将会撤离苏松,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赵三宝兵团已经摆明要强攻苏州大营,再不撤军,只怕竹篮打水,淮军残余的那点家底也会赔光。 虽然北国军队加快了装备步枪的进程,但在这长江以南,援军却是力有不及,就算想开战,一时也飞不过来,更不要说石达开血战河南,虽其部损失惨重,但却冲破郑州军防,若不加紧围剿,被其进了直隶,必然震动京师。 叶昭看着电文,批了几个字,很简单,武昌岳州不是谈判条件,而亲王必须南返。 叶昭回驴肉馆的路线极为隐蔽,从书院后门乘马车离去,又在南城一处府邸换马车,却是从被打通的临家府院极为偏僻的后巷离开,加之一路侍卫都警惕异常,除非遇到红娘这般强悍的逆天级人物,不然任谁也不可能寻到摄政王踪迹。 回到驴肉馆时已经是不起眼的绿蓬马车,叶昭也变成了络腮胡大哥。 却不想朱丝丝来的早,正坐在驴肉馆里品茶,换了一身清雅淡素的湖水绿绸缎袄裤,绣花布鞋,丝绸柔滑,酥胸翘臀曲线优美,那双崭新的小绣花鞋,脚尖轻轻点在地砖上,可令人心就是一跳,镂花纸窗斑驳青砖的古铺,娇美不可方物的小家碧玉,只有电影电视武侠作品里才能想象的图画,现今活生生出现在叶昭面前,却不由得不令叶昭生出赞叹之感。 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才六点多一点,叶昭笑道:“怎么,想用驴肉打发我呀?”实则叶昭见不得活物被屠,尤其是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活物,驴肉馆后院中的叫驴,可一直就那么一只,驴肉都是从外面买来的。 朱丝丝起身,问道:“甲鱼你吃不吃?” 叶昭笑道:“随便。” 朱丝丝道:“那跟我走吧,这南京城,好吃的东西听说以前挺多,现在可不好找,刚巧,我住的地儿厨子是以前的名厨,生炒甲鱼在南京是一绝,我买了几条甲鱼叫他来做,合不合意的你就凑合吧,总比你这儿叫驴肉好吃。”说着忍不住抿嘴一笑:“叫驴馆,亏你想得出,怎么住这儿了呀?” 声音难得不再那么清脆冰冷,而是娇柔似融,她更是第一次在叶昭面前笑,不是冷笑不是轻蔑的笑,而是娇笑,一丝笑意从她的樱唇飞起,带动着整个精致柔美的粉脸荡漾起甜美的涟漪,娇美无限,叶昭一下就看呆了。 朱丝丝见到叶昭神不守舍盯着自己,笑容一下就淡了,狠狠瞪了叶昭一眼,说:“走吧。” 叶昭讪讪,跟着朱丝丝走出,可看着她绿绸衣衫下,那柔软腰肢和翘臀扭动时诱惑的曲线,这心也好像被轻轻的挠呀挠的,浑没个着落,真想把这小身段搂在怀里,肆意疼爱。 朱丝丝所居不远,却是一间清幽的小宅院,本是富户人家,因暗助清妖全家被屠戮,财产也被太平军充公,现今暂时征用作为西城巡捕宿舍,两进宅院,住的全是巡捕,后院住女巡捕,前院住男巡捕。 来南京的女巡捕不多,一时却不好找地方安置,是以干脆全部跟着副局住进了这间宅院的后宅,一共才十几人,后院厢房正房七八间,倒是住的宽裕。 绿柳荫荫,进后院前,朱丝丝就正色叮嘱叶昭,不许乱看乱动,想是怕引狼入室,色狼本色,若盯上自己的同僚,未免害了人家。 叶昭摇着折扇,只不说话,朱丝丝气得不行,可也没办法,总不能这时候再打退堂鼓。 不过进了院,朱丝丝就召集女警,莺莺燕燕排了一排,倒煞是好看,朱丝丝却是吩咐她们去外间大屋学习四个小时的巡捕例,明日休息天的晚课取消,女警们娇声应“是”,清脆脆整齐无比,听着也极为舒服。 这和叶昭府里小婢完全不同,说实话,叶昭都觉得府里小婢没有活力,一个个机械人一般,这些女警就不同了,都是活生生的人。 女警纪律森严,看来朱丝丝也颇有威信,她们最多偷偷看上叶昭一眼,就排着队列,踏着步,在值班班长带领下甩着胳膊列队走出月洞门。 “还看,眼珠子拔不出来了吧?”朱丝丝无奈看着叶昭。 确实,这女警不但和小婢不同,和羽林卫的女兵方阵也不同,女兵方阵肃杀威严,气焰冲天,女警们呢,整齐的队列,却别有一番莺燕风情,却令叶昭想起了后世的女兵风采,那些没经历过战争洗礼的女兵,实则和现在的女警气质相仿,和自己麾下女兵方阵的腾腾杀气那是怎么都比不了的。 叶昭心里感慨,自不会和朱丝丝解释什么,摇着折扇,笑道:“院里倒香。”本是真实感受,说完就知道,又印证了自己是色狼不是? 朱丝丝瞪了他一眼,说:“跟我来吧。” 这后宅倒也并不严禁男人进出,厨房的几名厨子就男女皆有,厨房旁的厢房是餐厅,朱丝丝领了叶昭进来,几张红檀木桌,十几把木椅,又有根雕盆花,倒也整洁清雅。 看得出,那窗台上的一盆盆鲜花定然都是女警们自己归置的,女孩爱美之心,古今皆然。 落座后,叶昭道:“多买几条甲鱼,大家一起打打牙祭多好?要不,我叫人去买?”两名侍卫长随跑去厨房帮忙,实则自有监视意味,虽说这是巡捕宿舍,安全不必太过多虑,可该有的防范还是要有的。 朱丝丝又瞪了叶昭一眼:“你不用操心,我买了,晚上她们都有份儿。” 叶昭翻个白眼,又摇起了折扇,也就在朱丝丝面前,从无仪态。 生炒甲鱼,乃是将甲鱼去骨,用麻油炮炒之,再加秋油一杯、熬了一下午的鲜浓鸡汁煨之,委实美味无比。 叶昭吃的赞不绝口,说道:“等城内恢复了秩序,我要遍尝南京美味,到时带着你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自己吃喝,也实在没有意思。” 朱丝丝却不领情,道:“你还是干好你的事吧,来南京找到什么门路了没?别把带来的银子挥霍光了,又跑回去做大少爷。”显然是以为叶昭拿了家的银子来南京做生意的。 叶昭笑道:“就是没什么路子呢,要不你帮我想想,在南京干什么赚钱?” 朱丝丝道:“我不懂这个,可我知道,现在南京是买卖就赚钱,来了这么些工匠,缺什么的都有,你不会自己想啊?” 叶昭道:“你管这么多买卖,给个方便呗?” 朱丝丝嗤了一声:“少来,你知道我不会的,你呀,也没那踏实做生意的心思,少逗弄人。” 叶昭就笑,夹了筷甲鱼肉送入嘴里。 朱丝丝却是问道:“你喝不喝酒?我去前院帮你沽几两?前院有个叫郑老刀的,他家做酒的,刀子酒,喝过的都说好喝。” 叶昭连连摆手,苦着脸道:“算了吧,还刀子酒呢?这天上日头都下刀子呢,再来点刀子酒,还要不要人活?心肝脾肾从内到外被火烤,好玩么?” 朱丝丝又忍不住笑,色狼来到南京城,想来生活极为狼狈,看他住叫驴馆就知道了,自己坐了那么一会儿,就被小院内叫驴呱噪的耳鸣,他又哪里受得了? 叶昭叹息道:“这天热的够呛,洗澡又不方便,用个破木盆,难受死了。” 朱丝丝眨了眨大眼睛,说道:“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洗澡间。” 叶昭奇道:“有什么好看的?” 朱丝丝道:“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用过莲子汤,叶昭这一餐倒是舒心无比,随后跟朱丝丝来到女警浴室,叶昭就猛的一拍脑门,心说你可蠢不蠢啊? 虽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但也可见到这间厢房改造的浴室屋顶那个黑黝黝的铁桶,进了浴室,清香阵阵,果不其然,胶管从屋顶引下来,上有喷头。 想当初叶昭在北京城时,叫铁匠们给鼓捣出来的“太阳能淋浴”,不过那时候用的是金属管引水,喷头更无现今之精巧。 可叶昭在荷花楼住惯了,锅炉热水自来水,却早忘了这简易的淋浴,可不是吗?不能保温,又只能在傍晚用,不然水能烫死人,这土淋浴叶昭早就抛到了脑后,却不知这种铁桶淋浴渐渐在广州流行。 “热水桶又不贵,你怎么没买了带来?”朱丝丝问。 叶昭苦笑,心说这是我发明的,可就是忘了这茬了。 现今叶昭对府邸改造,早不是在京城时期,现今南朝有了机械工业,他又哪会将这种土法再放在心上? 可真没好好冲过澡了,木桶泡澡没有王府的那种环境氛围,没有那种时刻知道怎么添水的小婢服侍,实在不怎么舒心。 不等叶昭说话,朱丝丝就知道他想什么,笑道:“想洗澡在这儿可不行,我带你去个地儿吧。” 叶昭愕然,感觉到了这南京城,好似乾坤颠倒了,自己诸事不顺,这小丫头反而鬼灵精的成了地头蛇。 …… 朱丝丝领着叶昭钻了条小巷,在一座生了茅草的低矮砖墙院门前站住,敲门,很快院里有脚步声,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相和善,见到朱丝丝笑着说:“呦,朱姑娘,好久不见了。” 朱丝丝喊他魏大哥,同叶昭进院,同样,简陋的小院,六七间平房,听朱丝丝和“魏大哥”说话,这是间布行的后院,也开发成了旅栈,住着四五户人家,都是南国来的,要么是工匠,要么是小本商人。 朱丝丝领着叶昭来到东侧平房,那钥匙开了门,点了煤油灯,房子却大,里外两间的格局,外间窗口,有胶管引下的喷头,又用木板扎出个独立的洗澡间。 叶昭笑道:“环境不错啊。” 朱丝丝道:“恩,这是我哥哥和嫂嫂租的,我本来也住这里,就在隔壁,现在我哥哥跟工队去了南城,嫂嫂也跟去了,这房子还有三天到期。” 叶昭就笑:“那还有热水么?” “他们昨天才搬走,想来是有的。”说着话,朱丝丝就想吹灭油灯,叶昭无奈的道:“掌着吧,我给你出煤油还不行?你呀,甲鱼都吃了,穿上绸缎子了,还省这点小钱。”说完微觉后悔。 朱丝丝却不在意,说道:“平时省着点,才能有新衣服穿啊,你没在广州啊?平定了长毛,家家户户都放鞭炮过新年呢,商行又都搞什么促销,人人都做新衣服庆祝,我就给弟弟妹妹还有我一人做了身绸衣裳,可心疼死了,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都用了,不过弟弟妹妹开心,倒也没什么,这衣裳,我还第一次穿呢。” 叶昭却不知道原来剿灭了太平军却引得广州这般热闹,话说回来,朱丝丝这辈子是第一次穿绸衣,自己这话说的未免难听,幸好朱丝丝豁达自信,坦坦荡荡,省钱是这般,有了些钱做新衣服也是这般,并不在意可能刺痛穷人自尊心的话语,说起来,这才是真正的自尊。至于什么海鲜,其实在现今,因为运输手段所限,因为没有冷藏,所以在产地,时令季节,甲鱼螃蟹等水鲜海鲜的价格便宜的很,说不上什么奢饰品。 “这灯就燃着吧,回头我给你出油钱。”叶昭笑着说。 朱丝丝道:“那也不用。”就放下了煤油灯,又道:“不仅仅是浴房,外面厕所也改了,通到地沟里,水泥洋灰磨的斜坡,用水冲,干净着呢。”叶昭也跟她抱怨厕所来着。 叶昭一呆,心说南国人,可都讲究起来了,倒是自己,忘了因地取材这种小打小闹改善生活环境的办法。 盘算着,叶昭就问道:“你说这房子还有三天到期?你哥哥嫂嫂不回来住了吗?” 朱丝丝说道:“恩,他们去了南城,不回来了,我本来还想租这间房的。 叶昭奇道:“你租来干什么?” 朱丝丝道:“后天广州过来十几位女教授,要安置在我们那儿,地方怕不大够,我没跟你说嘛,刚来南京我就住这儿,就隔壁,所以我又租了下来,等女教授们来了,我就搬出来。” 叶昭啊了一声,原来警察宿舍又要安置人,想来这些女孩子们要睡通铺了,而朱丝丝是副局座,怎么也不会安排人和她一屋的,想是她自己高风亮节让出寝室,免得这些女孩子们不够住,太过拥挤。 朱丝丝道:“本来我是想租这间房的,我哥哥租的时候半个银元一个月,可老板非收我一角银。” 叶昭笑道:“那挺好啊。” 朱丝丝摇摇头:“我听别人说来着,别人问他价,他要月租一个银元,而且半年起租呢。” 叶昭啊了一声,那一角银的月租可不是白送给朱丝丝住,也不知道是因为老板知道朱丝丝身份还是因为朱丝丝漂亮起了什么心思。现在南京流动人口越来越多,短时间这房租还真是只有涨的份儿。可不管半个银元也好,一个银元也罢,对朱丝丝都是不小的负担。 倒是朱丝丝哥哥嫂嫂,还真是会享受啊,说也是,赚的钱小两口一分银子也不给家里,朱丝丝哥哥应该是个憨厚人,喜欢享受的想是她嫂嫂了。 朱丝丝又道:“所以我就租了隔壁,洗澡的话就在宿舍洗好了。不说了,你洗澡吧。”说着将一串钥匙递给叶昭,说:“你慢慢洗,明天把钥匙还我。” 叶昭微微点头,才发现,原来朱丝丝还挺信任自己的。 目送朱丝丝窈窕身影离去,叶昭打量着这院子,却是渐渐有了主意。 第七十八章 樱花落之启幕 南京街头,大片大片的漆黑,亦或星星点点火光,灯笼闪耀之处,自然是在大兴土木的工地。 习惯了广州灯火通明,走在南京街头,莫名的有些孤寂。 上千名羽林卫早将这一带街区戒严,跟在叶昭身边的侍卫,不下上百号人,黑压压一片,随着摄政王脚步移动。 “亲王殿下,我相信,用不了多少时间,南京城就会变的和广州一样美丽。”和叶昭并肩而行的是美国公使麦查逊,已经和叶昭建立起相当亲密关系的老朋友。 美利坚是第一个在南京设公使馆的国家,麦查逊也从广州来了南京,现今美国公使馆地址已经选好,南城的一片废墟上,正在建造洋楼。 听了麦查逊的话,叶昭心里就一晒,这却很难了,不过这南京,本也没准备令其变成南朝经济中心不是? 现今苏松等于握在了手心,上海自然成了下一个目标。 上海,倒可以变成北国所说的南北自由贸易区,拿下苏松后,驱逐上海的北国官员自然易如反掌,但若将上海控制在手中,南北有长江天堑,南方商品要进入北国,就要另觅口岸,到时苛捐杂税,不知凡几。上海保留北国官员,则南国商品进入上海后,就等于入了关口,至于税率什么的,完全可以在谈判桌上谈,由不得北国自作主张。当然,上海的万国关税权却要拿在手中,最多滴点雨露给北国,算是利益均沾。 叶昭想着也笑,这条件若六王能答应,那才怪了,怕宁可不要上海了也不会被自己便宜占尽,慢慢谈吧,现在主动权在南朝手里不是? “咦,还亮着火呢。”叶昭指着旁边铺子木板渗出的灯光,现今南京大部分街区实行宵禁,不然叶昭也不会这么大排场出来扰民,而且和麦查逊在南京城里走走,自不能乔装打扮。 借着侍卫手里的红纱灯笼看铺子招牌,却是一家“烤肉铺”,看来定是南国商人的买卖了。 听着里面有人说话,接着铺子的木板被人从里面搬下来一条,小伙计刚往外一探头,就见到了火光中十几柄寒气森森的刺刀,小伙计吓得一哆嗦,目瞪口呆木在那里。 “小王八蛋做甚么呢?外面到底有没有巡捕?”好似是老板的声音。 几名侍卫已经走过去,啪啪啪利落无比的将一条条木板掀开,铺子里,几名酒足饭饱的食客都吓得举起了手,胖乎乎的老板噗通跪倒,磕头道:“军爷,军爷,这都是我邻居,不是客人,不是客人啊!” 见这情形叶昭就知道了,定是他违反宵禁令偷偷做生意,以为犯了官非呢。 叶昭看了就笑,摆摆手道:“算了,让他们走。”又对麦查逊道:“刚好,烤几串肉来吃。” 几名食客抱头鼠窜,叶昭和麦查逊进了店铺,找了桌台坐下,王府侍卫副总管乌尔登吩咐老板速去烤肉,老板目瞪口呆,又哪敢说半个不字? 叶昭点了颗烟,扔给麦查逊一枝,笑道:“看来这宵禁令也该解除了。” 麦查逊笑笑,自不好在南京政务上发表意见。